遥远天际线,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

作者:黎荔
【遥远天际线,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】
遥远天际线,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
“我一个人在黄昏阳台上,骤然看到远外的一个高楼,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,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,再一看,却是元宵的月亮,红红地升起来了 。 我想道:‘这是乱世 。 ’晚烟里,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,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 。 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,连我在内的;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 。 ‘身世之感’普通总是自伤、自怜的意思吧,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广大的解释的,将来的平安,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,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......”
这是73年前张爱玲的一段话,出自于散文《我看苏青》,1945年4月《天地》月刊第19期刊 。 张爱玲的句子,那种天才或鬼魅般的预感与洞察力,不需语境便可兀自燃烧,古旧的精致情调和现代的孤独荒凉,参差对照,混合交融,有一种挽歌般的悲凉美感 。
什么是身世之感,是人处乱世,如一叶孤舟,敏感多情,柔弱孤独,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,因此,油然兴起一份身世飘零之感 。 郁郁苍苍,在这里指忧闷愁苦,郁郁不欢 。 大时代中的知识分子如惊弓之鸟,思想背景里总是有着惘惘的威胁 。 自觉长夜漫漫,下一个依然是漫漫长夜;大难临头,下一个依然是大难 。 时代是破坏着的乱世,我们能等多久??张爱玲预感到“个人即使等得及,时代是仓促的 。 已经在破坏中,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”,她引用汉乐府中诗句“来日大难,口燥唇干,今日相乐,皆当欢喜”,劝慰胡兰成要珍惜当下美好时光 。 那时她与胡兰成沉浸在恋爱之中,单知怜取眼前人,在自造的封闭小世界里,她仍然有不尽的喜意 。 但这似乎只是自我安慰的想象而已 。 若真大难临头,哪能没心没肺地享受?敏感如张爱玲,在时局急速的变换中,即使有过欢喜的刹那,也会立刻被重重黑暗拥上来 。
怎么理解郁郁苍苍,为什么乱世人的身世之叹,要用这个词汇来形容?我的理解是,郁郁苍苍,本来形容郁郁葱葱,草木苍翠茂盛的样子 。 与“身世之感”搭配,别有一种苍凉又酸楚的心意情怀 。 尤其在中国,这样一个变革不彻底、文化积习太深、体制更新太慢的环境,很多事都会一遍遍地来、改编后重演或排续集 。 当我们以为与某段历史永别时,它又冷不丁拦在了前面,顶多换了个面具 。 那种层峦叠嶂,那种弯变曲曲,望不到头,中国之历史委实郁郁苍苍 。 而身世,承载着风物、日历、基因、记忆、祖祖辈辈的生存故事,身世告诉你“你是谁”,提醒你“从哪里来、到哪里去” 。 所有当下,都是历史分娩的,我们都是老中国的儿女,身体里住着历史的血脉、基因和染色体 。 因此,身处历史的天空下,身处历史的黄昏中,我们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代人的身世之感,不用郁郁苍苍来形容,又何以名状?
历史就是我们的集体身世和生存记忆,它回答“我们从哪里来、我们是谁”这一问题 。 我看身边的年轻人,发现他们很少或从来不关心历史,在他们的印象里,生活和世界从来都是这样的,一直如此且天经地义,唯一变化就是每年流行的东西不一样 。 时代拐点、社会变局、思潮争鸣,暗流涌动,历史的各种跌宕和起伏……他们很少关心,更谈不上深入,因为没有“根”,精神上很薄,如同薄薄一层纸 。 可是,只活在当代截面上,只跟着时尚和流行走,怎么知道你的身世,个人和民族都要有身世感,一个人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,才清楚自己是谁、将来会怎样,即使这种打量是苍凉和沉重的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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